中国传统文化中有句名言,“天下兴亡,匹夫有责”,溯其源,都说是明末清初著名思想家顾炎武明确提出来的。一般人们理解这句话,大多是说:国家的兴盛和衰亡,每一个人(包括普通老百姓)都负有责任。
清朝乾隆嘉庆年间有位隐居的思想家,笔名“空空主人”,撰写了一部书《岂有此理》,嘉庆四年出版,思想解放得不利于封建统治,几次被清朝列为“禁书”;此书开头第一篇文章题曰《难“天下兴亡,匹夫有责”》,提出了对上述论题的批评批判。他说:“亭林(顾炎武之号)先生曰:‘天下兴亡,匹夫有责’。时以为至论。遂有志士蹈火而不顾,仁人殒身而不恤。然则世事之可为者,果如斯言哉?余以为不然。以今日世事观之,所谓天下者,君者一人之天下也,非天下人之天下也。天下兴,则君者一人获其利;天下亡,则君者一人罹其难,黎庶无与焉。所谓黎庶者,春耕夏耘,秋收冬藏,非其力不食,非其利不得,与天下无争之匹夫也。天下兴,于匹夫何利?天下亡,于匹夫何害?”接下来,他引用黄宗羲名著《明夷待访录•原君》中的观点,揭露封建皇帝夺民之利的丑恶,而论断曰:“君乃天下之大害,向使无君,黎庶尚各得自私自利也。”因此他批评顾炎武“何陋至此,真所谓规规小儒”;最后他得出结论曰:“天下兴亡,匹夫何利,匹夫何害?所谓‘责’者,君者役匹夫之托耳。悲夫,小儒规规,掩耳盗铃。古人云:‘天下兴,百姓苦;天下亡,百姓苦。’信哉斯言!”
“空空主人”的这个观点该怎么评价,我先放过一边;我只说他批评顾炎武,却和大多数人一样,错会了顾炎武“天下兴亡,匹夫有责”这个论题的原意。很可能“空空主人” 并没有读过顾炎武有关这个问题的原文吧。
顾炎武“天下兴亡,匹夫有责”这个论题,是在他的经世力作《日知录》的“卷之十三”的《正始》中提出来的。我用的版本是岳麓书社1994年5月版《日知录集释》。顾炎武这篇文章的主旨是抨击所谓“正始之音”即“魏晋清谈”,认为它毁坏人心,造成道德沦丧,败坏了孔孟儒学的正教。他论述说:“有亡国,有亡天下,亡国与亡天下奚辨?曰:易姓改号谓之亡国。仁义充塞,而至于率兽食人,人将相食,谓之亡天下。魏晋人之清谈,何以亡天下?是孟子所谓杨、墨之言,至于使天下无父无君,而入于禽兽者也。”接着他举嵇康之子嵇绍应山涛之推荐,出仕晋朝之例,加以评述;最后结论曰:“是故知保天下,然后知保其国。保国��־��������者,其君其臣,肉食者谋之;保天下者,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。”
顾炎武论述的意思,首先是分别“亡国”与“亡天下”。他这里的“国”,指的是一朝一代统治者和协助统治的各级官吏把持的“政权”、“政府”,实际上等同于“空空主人”说的“君者一人之天下”。而他所说的“天下”,乃是指包括普通老百姓在内的每一个人所合成的全人群、全社会。顾炎武所谓的“保国”, 就是指保持掌握政权、控制政府,不被“改朝换代”;所以他说这是统治者及其各级官吏自己的责任,也就是《左传•庄公十年》“曹刿论战”时所说的应该由“肉食者谋之”的事情。而顾炎武所谓的“保天下者,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”,指的是:保全人伦道德,弘扬善良人性,保证孔孟儒家仁、义、礼、智、信等道德规范代代相传、遵循实践,每一个人即使是普通老百姓也必须承担各自的责任。
我们看,顾炎武所讲“仁义充塞,而至于率兽食人,人将相食,谓之亡天下”;意思是说:社会上尤其是当权者满口仁义道德,实际行为却是凶残毒辣,甚至听任(或说是率领)猛兽吃人(这本是《孟子》对权势、强梁者鱼肉弱小百姓的夸张说法),影响到一般人也将会你咬我我吃你,这就是人性沦丧、天下灭亡哪!我们回顾“无产阶级文化大”,那时候在上位者思想过于超前,脱离现实而又急于求成,温饱问题都尚未解决好,却希望全面建立“无产阶级的思想文化”,提倡“大公无私”,要求“斗私批修”,要“完全彻底为人民服务”,要学习白求恩“毫不利己,专门利人”;上有好者,下必甚之,各地学习《名言》、“老三篇”,召开“讲用会”,“活学活用”,蔚然成风;甚至兴起了形同宗教仪式的“早请示”“晚汇报”;这不就是“仁义充塞”吗?可是“红卫兵”疯狂地揪斗上至国家主席、解放军元帅,中间遍及省、市、县“当权派”,下至“居委会主任”、小说作家、普通教师;“抄家”、焚书禁书,“武斗”、动用枪炮坦克;被随意杀害和残酷整死的人各地都有,受伤害的人和家庭不计其数;这不就是“率兽食人,人将相食”吗!这也可以说是“历史重演”、“太阳底下无新事”吧。由此也可见,“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”,探讨理论,弄清是非,关系到“天下兴亡”!
顾炎武探讨“魏晋人之清谈,何以亡天下?是孟子所谓杨、墨之言,至于使天下无父无君,而入于禽兽者也”;意思是说:“魏晋清谈”和孟子曾经批评过的杨朱、墨翟的言论一样,使人丧失规范家庭社会的人伦道德,沦丧到禽兽动物之流。墨翟提倡“兼爱”,说��������要像爱自己、爱父母妻子一样,一视同仁地爱所有人;孟子却从人生实际出发,主张先爱父母妻子,减一等地去爱邻居,再减一等地去爱其他人,这样的“爱有差等”;他认为自己正确,而批评墨翟的“兼爱”是“无父”。杨朱提出“为我”,宣言“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”;孟子认为这是不讲团结合作,不要社会管理,所以批评其“为我”主张是“无君”。而“魏晋清谈”中也颇有“无父”“无君”的说法:如阮籍倡言“杀父乃可”(见《晋书•阮籍传》),可说是“无父”;嵇康自己承认“又每非汤武而薄周孔”(见其《与山巨源绝交书》),可说是“无君”。阮籍嵇康这些人很可能心里头是最固守和维护孔孟儒家“礼教”的,上面他俩的说法很可能是讽刺之言、愤激之辞?但是,老百姓可不大懂得这些“弯弯绕”,他们见“名士”们如此说,就照字面理解而受影响;“上梁不正下梁歪”,他们看到权势者的狠毒作为,照葫芦画瓢地也学习狠毒;如此人性沦丧,自然天下灭亡!
如此理解顾炎武提出的“天下兴亡,匹夫有责”,我以为有三个方面必须注意:第一是统治者、社会管理者,一定要以民为本,仁爱为怀,以身作则,光明正大,一切从实际出发,对人民讲信用。第二是知识分子,能够用思想文化影响老百姓的,要尽量以正面宣传为主,实事求是地、多从积极的方面引导人民群众。第三是社会上每一个人,都要诚信立身,遵守法律法规,遵循社会性道德。构建“和谐社会”,统治者、管理阶层是矛盾的主要方面;历史的经验教训从来如此:在上位者只有带头尽好自己应尽的责任,才能“其身正,不令而行”。如果在上位者“其身不正”,那就难怪知识分子有的提意见、有的发牢骚;更难怪老百姓学样胡来,甚至铤而走险,“犯法”、造反!
中国传统文化也要“与时俱进”。台湾忠信高级工商学校校长高震东先生办学成功,到祖国大陆推广经验,在师范大学讲演,认为“天下兴亡,匹夫有责”这个口号不好,那“匹夫有责”似乎人人有责,很容易使人把责任推给别人,自己倒站在干岸上“乘凉”看热闹。他把这个口号改为“天下兴亡,我有责任”,用来要求自己,教育学生。高先生这一下改得好!这样就使责任完全落到了实处,一切都“从我做起”,“从现在做起”,切切实实地为社会和谐、人民安康幸福、国家富强,尽到每个人自己的责任。高先生还提出,人,从大处立志,但一定要从小处着手,自己动手、爱护环境、节约资源,从身边一点一滴的小事做起,从小养成良好习惯。我服膺高先生这个提议。
正确地理解“天下兴亡”,每一个人都担负起“我的责任”!